Nao-ナオ

001.
帝国饭店1005房间住着一位旧大陆来的商人。

他不是随着旧大陆崩塌而涌进新大陆的难民。他是个贸易商，往来新旧大陆之间，做些低买高卖的生意。
一开始，他住在新底特律近郊的汽车旅馆里，后来他在新东京租过一间狭窄昏暗的公寓。几年之后他来到新上海，包下了这间套房。他的生意似乎做得有声有色，而即使旧大陆彻底崩塌也并不妨碍他的生活。毕竟新大陆广袤无垠，总需要有人把东西从这边带到那边。
姓秦的商人沉默寡言，为他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说他是个怪人。
“秦先生当然是个怪人。”她站在扫把间门口皱着眉头说，“他从来不跟别人说话。我打赌他不记得我的名字！”
但他也是个省心的客人，这点帝国饭店的经理可以作证。没有比准时付房费的客人更加可爱的人了，相比之下不爱说话根本算不上什么缺点。
秦先生的套房在10楼的东首，有一个小会客厅，一间浴室，一个露台和两间卧室。一个单身汉并不需要两个卧室，但是秦先生需要。他还带着一个孩子。
大堂经理对此深表遗憾。秦先生带着那个孩子回来的时候她差点没有掩饰住脸上的失望。
“我猜他是个鳏夫。”她压低了声音说，“如果没有那孩子，你知道，秦先生还是非常有魅力的。”
在帝国饭店长期租住有一间套房的中年男子当然是有魅力的。但是孩子，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好姑娘愿意做后母的，这太不体面了。



我们的秦先生，秦志戬先生对于围绕在他周围的流言充耳不闻，视而不见。他的男孩对此毫无怨言。
毕竟他只是一个真实的幻象，徒劳的挣扎，无意义的追悼。
“你后悔吗？”他第三百八十四次问道。
秦志戬正在读一份商品说明，他准备下周去新达拉斯出差，看看有没有能做的生意。听到问题他抬起头来，男孩坐在沙发上看着他，大概是看腻了漫画书。
“你在这里，我有什么好后悔的。”他冷静地回答，又重新埋首研究他的说明书。
男孩沉默了片刻，低头研究地毯上一块深褐色的咖啡渍。他用脚去踩那块痕迹，趾尖的皮肤陷入短而密的绒毛当中。
最终，他开口说：“因为我毕竟是假的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，他不敢抬头看秦志戬。
秦志戬没有回答他。那份说明书大概非常有趣，因为他看上去完全着迷了。
男孩抠着手指上的死皮，无意识地盯着指尖上的纹路发呆。他知道自己并非独一无二的，这个认知让他难过，又让他高兴。
他大概十五六岁，正是最讨人嫌的年纪。
他也有个名字。名字就是符号，符号就是标签。如果标签可以具象化，那他的头顶上会有一张白纸，写着“马龙，十五岁或十六岁”。
但无论名字还是年龄都没有意义。在新大陆一切都有被重新定义，时间和名字自然不能例外。
但是马龙不需要别人给他定义，他需要秦志戬的。反正他们永远不会分开，这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。



秦志戬不出差的日子里，他们总是在周五晚上去吃意大利菜，喝味道古怪的葡萄酒。然后他们会去看戏。戏院的外面贴着巨大的海报，某出好戏又加演5周，似乎永远不会落幕。
马龙不记得这是他们第几次来看这出秦志戬最爱的戏了，反正看了这么多次，他还是记不住主角的长相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每次都会睡着。醒来的时候他总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了，可能是葡萄酒的原因，也可能是因为那部戏实在太过无聊。他不关心年轻的将军有没有复仇成功，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知道结局。似乎有种力量在控制他，有个声音在接近高潮的时候告诉他，你该睡了。
秦志戬从来没有责怪过他，似乎他就应该在看戏时睡着。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带他去看点别的，比如电影什么的。
但是他也不在乎这些事情。
除了秦志戬，他在乎的事情不多。



基本上，新大陆是个无聊的地方，大片的不毛之地，被旧大陆难民占领的街巷，乏味的戏剧和差强人意的食物，还有无聊的音乐。
马龙不记得旧大陆的事情，秦志戬也不说给他听。但他笃定自己是从旧大陆来的。
这个结论毫无来由，他对旧大陆的了解一点都不比新大陆来得多。但他总是能梦到些事情，很多陌生人，很多快乐的聚会和很多悲伤的别离。他知道自己不记得很多事情，而那些梦就像毫无头绪的线索，引导他去寻找藏在抽象画中的事实。
但他又不是那么想知道事实。就像他自己说的，他是假的，虚幻的，不真实的谎言。
他在秦志戬的房间里看到过真相，以一种呆板的形态被残留在相框里，脸上是凝固的笑容。他应该在那里，在相框里被制成标本的那个世界里。那个已经崩塌的世界里。
在那里他不会只是一段回忆。在那里他曾真实存在过。
而现在，他的存在没有生命。
他是聊胜于无的替代品。



走廊另一头是1020房间。
马龙有那个房间的钥匙。
有天清晨他醒过来，枕头底下压着个硬邦邦的东西。他把手伸进枕套里，掏出这把黄铜钥匙，吊牌上草草地写着一行数字——1020。
他没有告诉秦志戬这件事。这是条诱人的线索，那后面跟着一个巨大的谜团，就像猫咪热爱追逐毛线球，他也喜欢解谜。
这绝不是凭空出现的东西，这点他可以确定。可又是谁把钥匙塞进他的枕套呢？
清洁工或者酒店经理必然不会这么做，这没道理。秦志戬自己……除非他是弄错了。可是未来的几天他没有表露出一丝在找寻的样子，所以也不会是他。那就存在另一个，可以悄无声息进入他的房间，在不弄醒他的情况下把钥匙留给他的人。
男孩觉得自己多了一个看不见的朋友。他或许每天都和他在酒店大堂擦肩而过，却浑然不知。
他计划等时机成熟的时候——最近他刚刚学会这个新的词汇——他要用这把神秘的钥匙打开那个房间的门，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。
他笃信这就是1020房间的钥匙。帝国饭店十楼的另一头，每次他从电梯里出来，望向走廊的另一边就能看到那扇并没有什么不同的门。
但是，这完全可能是别的什么1020房间的钥匙。他其实不该这么肯定的。
但直觉告诉他，这不会有错。


直觉是这世界上最不可信的朋友。